三坛海会

“哪吒,还不出来。”太乙真人捋着胡子,摇动拂尘,松了七宝玲珑塔的禁制。哪吒自塔中跃出,一反常态地没有提着枪火急火燎地去追杀李靖,轻盈地在太乙真人面前落下云头,敛目拱手道:“师父。”

太乙真人略略一怔,不知这孩子怎的突然孝敬师长起来了。哪吒仰起脸,神情寂寞,声音倒听不出悲喜:“徒儿在塔里做了个梦。”

“徒儿梦见自己是魔丸转世,生来就负着杀业,整个陈塘关的百姓都要我死。可父……李靖夫妇却执意教我向善,愿替我去受天雷。敖丙亦不曾作恶,同我做了朋友,剔骨还肉一说更无从谈起。天雷劈我,我亦无惧;世人谤我,我亦无恨。师父,这是何故?”

太乙真人微微合目,沉吟良久,终是长叹一声,并不言语。

哪吒挽着火尖枪,上前一步执意追问道:“师父,这是何故?”

他自莲中重生,身体形貌都定作七岁孩童的模样,声音稚嫩,说的话却咄咄逼人得厉害,听来委屈极了。太乙真人顾左右而言他:“哪吒,你道心未稳,休要再作无妄之想。下界妖猴作乱,你且去助天王擒来。”

哪吒无波无澜的面上渐渐生出个冷笑来,须臾间又是那个千年来桀骜难驯的哪吒三太子了。他倏地唤出混天绫乾坤圈,纵身跃起,踏上风火轮抖开一身烈焰,杀气凛凛,热浪逼人,映得他眼底赤红一片。太乙真人不动声色地掐了个诀,将周身护住,静坐云头,和蔼道:“去吧。”

哪吒踢着风火轮,径自冲下云头。

他没有去找李靖领命。

其实他并不想在太乙真人面前讲他的梦,那皆是有损道基的闲事,他本就不该提及的。只是梦中心神俱动,他醒来后一时情难自抑,既开了头,便不得不用些无关紧要的话遮掩过去。他想问的,也并非是什么无惧无恨的缘由,而是他切切实实做了回妖魔,头一次对天起了疑心。

何为妖魔,何为神佛。

何为歧路,何为天道。

天说的,便是对的么。

他早就是被世人厌弃惯了的孩子,若非他天资过人,断断是不会有人愿意同他亲近的。他原也不在意这些,骨肉俱还了父母,天地间只他哪吒一人,好不自在。人伦纲常岂能缚住他,管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,他只管做他想做的事,是非恩怨一枪挑了去,斗不过的,他也绝不低头服软,就立在那里同它对峙。

他已在天庭伫立千年,风火轮烫极了,但他从不觉得暖和。他心底早就冷透了,如今再见当初渴求的温情,竟有些陌生起来。

果真如此吗。

倘若是有那样的父母,那样的朋友,果真是流言蜚语、天压地拘也能昂然应对的吗?怎么可能会有人死心塌地地对一个妖魔好?

那可真是……痴人说梦。

他扯动嘴角,却是笑不出来。

哪吒摇动火尖枪,降下云头落在瀑布之外,厉声喝道:“妖猴,还不速来伏诛!”

那妖猴果然迎战,打水帘之中钻出来,一身金丝毫毛笼着水雾,散发着柔和的微光,看上去可爱极了。这猴子勾着手,蹲在云头笑嘻嘻的,却不曾有贬低之意:“你是谁家的小娃娃,奶牙未退,胎毛未干,也敢讲这般大话。”

呸,小爷闹海的时候,你还是块破石头呢!

哪吒向来少言寡语,举枪便刺。未出三十回合,便已变出了三头六臂,看家兵器俱拿在手里,却也与这猴子打得难舍难分、不知高下。又过了几招,他蹬着风火轮,烈焰直要往妖猴身上踩去,未期然被妖猴的障眼法迷了眼,当头挨了他真身一棒,直疼得他收了三头六臂的神通,一歪身子倒吊下去,险些连风火轮都站不稳了。慌乱间火尖枪竟也刺中了妖猴。妖猴也吃痛,金箍棒一晃收了起来,却是开怀大笑道:“小娃娃身手倒好,多来找俺老孙玩儿啊。”

哪吒暗骂这猴子好不要脸,堂堂正正打不过,非要用这等阴招。他堪堪站起,抬手抹了把脸——妖猴的血是热的。

敖丙的血也是热的。

当年他自己剔骨还肉,洒下的血也是热的。

是什么时候开始,他的心也成冷的了?

他再度抬头看去,那只猴子穿一身锁子甲,搭着手蹲坐在云头,齿间咬着紫金冠上的雉鸡翎,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,好像天地间就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,笑容既嚣张又轻狂,耀眼极了。

这是哪门子的妖猴?便是小金乌都没有他来的磊落张扬。

哪吒感觉到自己心底有一颗死寂多年的种子,根系一直深深地盘错着,突然就要发芽开花了。于是他也笑,在风火轮上立直了身子,倒挽着火尖枪,胳膊架着乾坤圈,精致如瓷娃娃般的脸上透出一股子不服输的执拗,鲜活的斗志烈烈燃烧起来:“泼猴,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命!”

“哈哈哈哈,我命由我不由天,我孙悟空就是向来不服命!”孙悟空抽出金箍棒一跃而起,“再来!”

哪吒举枪便迎,却听李靖在云头沉声下令:“哪吒,回来。”

哪吒将枪尖向斜刺里一挑,把水潭中的水挑得有千丈之高,不屑道:“嘁。”

他飞身上天,半道又折回身来同孙悟空喊道:“泼猴!下次你我再打个痛快!”

孙悟空的笑声一直回荡到九霄云端。

他自是没有机会再与孙悟空交手了。就连杨戬都被玉帝从灌江口调来,未曾打个痛快便被太上老君的金刚琢搅了局,收进八卦炉里去了。谁说神仙都光明正大的?偏要让人连交手斗法都不痛快。

哪吒闷闷不乐,溜下界去找杨戬。哮天犬好久没见他了,这会儿主动把头搁到他手上讨摸摸,尾巴摇得欢快极了。哪吒坐在台阶上,心不在焉地挠着哮天犬的下巴,回头拽了拽杨戬的盘龙大氅:“杨二哥,妖魔生来便是妖魔吗?”

杨戬持着鱼竿,并不看他:“你担心那妖猴?”

“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。”哪吒托着腮,目光悠远得近乎无神,坦然应答,“梦见天生混元,我是魔丸转世,却得双亲疼爱,被教导得一心向善,还交了个知己朋友。父……有人说,是人是妖,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是谁。可是梦里的龙族虽有降魔收妖之功,却与妖族同宗同源,也被天庭罚在海底看守妖魔,永世不得离开。难道生而为妖,也有过错吗?”

“什么人神妖魔,哪吒就是哪吒,对错还轮不到闲杂人等评说。”杨戬微微偏头看他一眼,淡淡地道:“那道理你不早就晓得吗?”

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,一身反骨,生来就不知道服软服输,倘若不是心里还有牵挂,当真是能把三十三重天都捅个窟窿。所以有些话,他们之间心知肚明。

倘若命运不公,就和它斗到底。

哪吒仰起头,望向高阔苍穹,只觉得身心皆被天道紧紧束缚着,他张开嘴,让心底深处藏了千百年的那句呐喊从喉咙中迸发出来,同梦里那个声音重合在一起:

“去——你——个——鸟——命!”

有人说哪吒塑了莲花身后,便是无魂无魄的精美人偶,既听话又暴戾,便是昆仑的冰雪也未必比他冷酷,正是天庭绝好的法宝。时间久了,连哪吒都以为自己的心已经丢进东海里了。可是李靖依然不敢叫宝塔离手,太乙真人也从不许他提及过去之事。

他们都在害怕。那个剔骨还肉的哪吒,那个自己把自己剜得血肉模糊又扯断筋骨的哪吒,头顶苍穹,足履巨浪,端的是少年人的盖世英雄,却是孑然伶仃,是漆黑雨幕中孤绝的一点热血。只要看到哪吒,他们就能回想起彼时的胆寒。

父母恩师见背,龙王天道相逼,联手将这点热血冰封了,注在莲藕之中,才有了今日的人偶。

现在,那点热血融了寒冰,正缓缓流淌在哪吒的四肢百骸。他不想再矫饰自己,混天绫在长风中鼓舞,带动着法力暴涨,在灌江口的江面上爆出好大一朵水色莲花。闪电劈开天幕,乌云之中有滚滚的雷声纷至沓来,哪吒霍然双手一举,水色莲花骤然蹿出江面,带动水柱直逼云穹。天雷落下,将那朵莲花轰然劈得粉碎,刹那间霞光迸裂,破碎的水珠连同法力一起在半空中荡开,倾盆而降。

有什么从他的双目中涌出来,自他脸颊滑落。

他感到痛快极了,于是在暴雨中放声大笑。

哪吒从未死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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